主題:「南華大學一○五學年度共識營」星雲大師開示
時間:二○一六年九月二日上午
地點:傳燈樓四樓集會堂
 
林校長、各位副校長、教授老師,大家平安吉祥,大家好:
  南華在無意中創校,也有二十多年了,按照講,等於一個人的成長,二十多歲,也快大學畢業了。現在南華各位教授老師,在校長的領導之下打拚,有校舍、有宿舍、有停車場,教學也有聲譽,什麼都有。當然,缺少的也還很多,不過我想,缺少的東西要增加,並不是一天可成的,以急用的為先。
  我覺得,現在南華要增加的,是樹立南華的性格。山水有山水的性格,樹木花草有樹木花草的性格,世間上萬事萬物都各有功用,各自都要樹立它的性格、能量。比方麥克風,便宜的一支要兩三千塊,相較於過去歌手張惠妹小姐的麥克風「小白」,要兩百萬,就有差距;同樣都是發聲的麥克風,但質量、性能不一樣。所以,台灣的大學那麼多,各個學校都要樹立自己的性格。
  說到性格,從人講起,像我,當然也有性格。性格,有的是先天的,父母生下我們後,就有基本的性格;有的是後天的,是透過自己慢慢學習,增加能量,才成為自己的性格。在此,我把我的性格向各位老師訴說,看看怎麼建立我們南華大學的性格。
  我出生在貧窮的家庭,父母生養我後,一直到十二歲出家,我都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,貧窮的程度是到這樣。不過,父母雖然沒有給我財富、好衣、好食,我卻感念他們生養我一個很好的性格。比方我有一點慈悲,這既是金錢買不到的,也是教育很難樹立的,這要發自內心肯得與人為善,肯得從善如流,肯得對人施捨,肯得給人服務,可以說,這是父母給我的最大財富。
  另外,父母也養成了我一個勤勞的性格。我從小由於家庭貧窮,就想為家裡增加一點錢財,讓大家三餐都能溫飽。記得我在六、七歲的時候,每天清晨天色還沒亮就起床,外出撿狗屎。撿拾後,慢慢地堆積,累積到成堆成桶,賣給人家作肥料,也可以賺幾個銅板。父母看了當然很高興,覺得這麼一個小孩子原本是應該去念書的,卻因為家裡沒有錢,而主動做工貼補家用。在他們的讚美之下,我就更加勤奮了。
  到了黃昏,鄉村的牛要回家了,牛很有規矩,回家之前,總會先在草原、路上大便。那時我年紀還小,才十歲左右,提不動牛大便,就弄個鐵皮來,把牛糞擺在上面,一路拖回家。牛糞積多了,我也學習大人用草、水和一和,然後用腳踩一踩、用棍子打一打,融合了以後貼在牆上晒乾,也可以當柴燒,賣上幾個錢。家人並沒有要求我做什麼,但我總是自動自發,甚至父母出門了,我在家裡沒有什麼事,就幫忙打掃清潔、整理環境,所謂「金角落、銀角落,不及自己的窮角落」,它總是我的家,我要把它整理得很乾淨。
  雖然在那樣貧苦的家庭環境裡成長,但我並不覺得自己貧窮,不感到自卑,總覺得我有偉大的父母、偉大的家庭,甚至我也有偉大的人生。為什麼?我有雙手可以做事、有雙腳可以走路,我的兩個眼睛能看、兩個耳朵能聽,我很富有、很健全。
  當然,我也沒有機會外出,不懂得要跟人家比什麼。幾年前我到大陸,江澤民先生跟我開玩笑說:「大概童年的時候我們在一起玩過。」因為他的家庭距離我的家鄉不遠,年齡也只比我大一歲,今年九十一歲。但是我說:「不可能,主席你是富家子弟,你有你們遊玩的環境,而我是貧家的兒童,玩的是貧窮人家的遊戲,我們不會玩在一起。」他聽了以後,哈哈大笑。雖然我是這麼客氣地在跟他講話,但是內心並沒有我不如你、我自卑、我貧窮的想法。
  出家以後,養成了我好多後天的性格,我倒願意和各位分享,助長我們南華今後在性格上,也能發展出它獨特的一個標誌。
  我在二十歲以前,不只是沒有讀過學校,也沒有看過學校,不知學校是什麼樣子。所幸在十二歲的時候,因為特殊的緣分,出家做了和尚。做了和尚,在寺廟裡,我經歷種種專制、委屈、打罵、艱難痛苦,也從事很多苦行的工作,一個十幾歲的青少年,要挑水、要擔柴、要煮飯……。這也不稀奇,何況我自己很樂意做,只是說,過程中常常受氣、委屈、被冤枉。沒有什麼理由的,那許多師父們只因為年紀比我長,看到我就歡喜打我兩個耳光,或許是我很愚笨,念書念不過人,讀經讀不過人,只有天天被打、天天被罰跪,那也是無可奈何了,誰叫我不如人呢?
  不過,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受不了,回家好了,總感覺到那種委屈的、苦難的教育是當然的,我不這樣接受教育,不給老師千錘百鍊,怎麼能成功呢?從中也就養成了我這個特殊的性格,所謂「逆來順受」,認為一切是當然的。
  出家後,我在叢林十年的歲月裡,過著關閉的生活,連大門都不能出去,不像佛光山這麼大,道路這麼寬,在裡面還可以暢行無阻。尤其大陸上的寺廟,到處都是殿堂,都是給佛菩薩住的,人住的地方很少,庭院也很小,再說,老師也限制我們只能在某一個區域活動,超過了紅線就要受到處分。我在南京棲霞山幾乎有將近七年的歲月,除了佛殿和寮區,其他地方我都沒有到過。
  最近聽說人間衛視把我在一九八九年到大陸訪問的情形剪輯成影片,相隔了四十年,我回到南京,那許多過去打我、罵我的老師,不再打我、罵我,還在我上台講話時,扶著我上台。我從來不流眼淚的,但是在那個時候,不禁感慨系之,覺得:唉!人生!四十年前,這個講話的地方是我不能到達的,今天我卻進到了這個房子,許多打罵過我的老師,還把我抬上了講台,人生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,不由得流下感慨、感動的眼淚。
  後來,那些打我、罵我的老師,我一個一個地都把他們請到美洲、歐洲去旅行,為什麼?感念他們的慈悲,給我的打罵。到底他們打罵我,會快樂嗎?我想他們是很痛苦的。但也因為他們的打罵,使我的性格更加成長。所以,苦難並不是消極的,不經過十載寒窗,哪裡能金榜題名呢?不經過艱難困苦,哪裡會有成功的希望呢?因此,苦難對我們不是不好,實在是我們的營養,是我們增上的力量。我覺得,年輕人能夠受一點委屈、受一些苦難,對將來的成長必定是有幫助的。
  由於過去養成了這種承受苦難的性格,所以在台灣六十七年的歲月當中,儘管經歷了多少的苦難,我都不以為苦;經歷了多少的困難,我也不以為難;面對批評、毀謗,我也不覺得一回事,好像和我沒有一點關係。
  佛教的「忍」,倒不是忍苦、忍窮、忍貧、忍氣吞聲,而是一種力量,讓我能承擔;是一種智慧,讓我了解人世間的各種好與不好,面對好或壞、能接受或不能接受,我都要忍。貪汙的人就是因為忍受不了金錢誘惑,所以貪汙;青少年因為血氣方剛,忍受不了愛情的誘惑,也會變得衝動。所以,我覺得忍耐是一種修養,是一種力量,是一種道德勇氣。
  我舉兩個例子,一個是長老白聖法師,他在台灣做了四十五年中國佛教會會長。他因為不喜歡我,而不給我機會出國,包括當年我要送慈惠法師等幾位青年出國留學,他也不肯轉送公文到內政部,一再壓制,「凡是星雲某人,不給他一點生存的機會。」一年又一年、一次又一次之後,我到三十六歲,在政府幫助下,才第一次隨著團隊到國外訪問,見到了一點世面。
  即使到了四十歲、五十歲,要出國也很困難。有一位越南的法師知道後,實在看不過去,就出面邀請我到越南參加「世界佛教社會服務大會」,但是我想我不能獨自前往,就說:「我必須和中國佛教會在一起,跟隨著團隊活動。」那時候出國,都必須召開出國會議,由政府派人到佛教會指導出國相關事項,以及說明如何才能為國增光。
  我記得,當我從高雄坐夜車到達台北時,天已經亮了。抵達開會地點後,白聖法師已經坐在那裡。他看到我就說:「咦!你來幹什麼?」我說:「老法師,不是要召開出國會議嗎?我也收到通知單,想就隨你們一起前往。」他說:「喔!大家都討厭你,不會要你一起去的,你回去、回去!」那時候我已經在南部辦佛學院,好歹是一個佛學院的院長,也編過雜誌、寫過多少文章、出版過多少書,他卻連人的尊嚴都不顧,在大眾之中給我難堪。
  老實說一句,如果我上前給他兩拳,或者打他兩個耳光,人家也會同情,但是我想我為了個出國生氣,值得嗎?我就說:「老法師,謝謝你,祝福你們,我走了。」我就這麼走出了會場。這時,立法委員莫淡雲不忍心,趕快就跑出來,她也是隨團出國的人之一,就說:「你到哪裡去啊?」我說:「我回高雄。」「你就這樣走了嗎?」「我不走,能怎麼辦?我在台北沒有基地,也沒有朋友。」她也無力幫忙,只是感到很無奈。我說:「莫委員,謝謝,再見。」在我到達火車站,買了火車票,坐了火車回到高雄已經是深夜。那時候火車行進的速度很慢,一趟都要十多個小時。
  我想,為了一個出國,有什麼好生氣?這只是他個人的問題,沒什麼了不起,但是我要這麼懦弱嗎?這就要講到性格。
  南亭老法師比白聖法師的聲望還要高,可以說是台灣第一長老。美國沈家楨居士辦理「密勒學人獎學金基金會」,獎勵佛教徒寫佛教論文,我也是受聘的董事之一,開會的時候,大家討論到幾年來論文都不能提升,也很少人撰寫,我就說:「老法師,發表一篇三萬字的論文,只給五千塊,實在不夠讓人花費苦心寫作。況且一張照片得獎就可以得到五萬塊,一首歌曲得獎也有五萬塊,但是要寫一篇三萬字的佛教文章並不是那麼簡單,我們是不是也將五千塊錢的獎金提升到五萬塊,重賞之下必有勇夫?」
  所有委員、董事都贊同:「星雲某人講的話不錯,我們應該提高獎金。」他卻說:「你們不要聽他的話。」後來他再提,我又說明:「今天社會怎麼進步,要隨著時代……。」別的委員同樣說:「星雲法師說的不錯,確實是應該……。」他還是說:「不可以,你們不要聽星雲法師的話。」
  一次一次又一次,大概也有五、六次的來往。為了佛教的發展,雖然是在長老的威德權勢之下,我還是很勇敢,桌子一拍,說:「你倚老賣老,算什麼東西!我拿了錢坐火車從高雄來開會,能不發言嗎?你能叫大家不聽我的話嗎?算什麼東西!」忽然地,他的臉就變小了,我也心生不忍,心想:哎呀!阿彌陀佛,年輕人給長老這麼難堪。但我不得不有這個勇氣對付他一下啊!
  我只是要向各位報告,這就是我人生的性格,我能忍耐,但也有道德勇氣。
  我還有一個「不退票」的性格。南華大學當初開辦的時候,為了對南華招生有利,我們提出了「四年不收學雜費」的辦法,學生就讀南華的四年間免付學雜費。但是我也不懂為什麼,後來南華有人跟我說:「你所說的『四年不收學雜費』,就是四年之內,所有的學生都不收學雜費的意思,加總下來,也就等於十六個學年不收。」我一想:喔!幾千人都不收學雜費,就是要我全力來養,也養不起啊!但是他們仍然說,當初我說的「四年不收學雜費」就是這個意思。
  既然是這樣,我還是承諾不會退票。縱使我在佛光山怎麼辛苦,都不要緊,就是要守信用。我和佛光山的所有信徒沒有什麼來往,也沒有跑到信徒家化過緣,更沒有和人談過錢、要過錢,但是我不退票,我有信用。也因為全世界的信徒了解我辦學的苦心,所以都自動自發地幫忙。
  總之,「永不退票」是我的性格。即使被人欺騙,或者遭受辛酸難堪,我都不會報復,不會記仇。為了佛教,再多的苦難、再多的欺壓,對我再怎麼不好,都不要緊,佛教是我的信仰,我一切都甘願承受,甚至覺得苦難就是修行,委屈也能讓我增上。
  可以說,在佛光山發展期中,不但有來自佛光人的緣分,甚至全台灣、世界五大洲很多人我都沒有見過面,但大概就是因為憑著這種性格,後來有人欣賞我,跟我志同道合,都來幫我的忙。
  尤其我有一個感恩的性格,有時候,佛光山的信徒回到佛光山來召開信徒大會,我都不敢想我是師父、我是老師,就用台灣話對他們說:「各位『頭家』(各位老闆),歡迎你們回來!咱員工是在這裡服務的,應該向你們做個報告。」由於我們對信徒尊重,感謝他們護持,所以很多事情不用特地邀請,他們就知道應該怎麼做。
  同樣地,我也要對南華的各位老師,尤其校長,表示感恩。你們在南華可以說是受到委屈的,因為鄉村學校交通不便,旁邊又有國立大學、很多頗有成就的教育機構,而我們只不過是一間小小的學校。感謝你們願意承受委屈,與我共同為南華打拚,樹立南華的形象,樹立南華的性格。
  南華的性格是什麼?我想,老師要勤於教書,學生要勤於讀書,貧窮、有無不要計較,要想教育會改變我們的氣質,教育會讓我們的人生向上。
  除了苦學、苦幹的性格,我們還要樹立南華人的品德。南華大學宿舍欠缺、不夠不要緊,但是南華人要有道德、有氣質。教育的目的就是為了改變人的氣質,讓一個人受了教育之後,能像一個人,做人上人。
  此外,吃苦、耐勞、犧牲、奉獻是南華的性格。南華人沒有懶惰懈怠的,南華人走出去都是昂首挺胸的,是有光采、有尊嚴的。南華不是養老的地方,不是自私懶惰的地方,南華是一個教育品德、陶冶性情、成長聖賢性格的地方。
  我與南華的各位老師們雖然很少見面,但是心中一直對你們存有希望,為你們祝福。
  昨天有人跟我說:「現在佛光山把資源都投注在南華身上,對我們佛光不關心了。佛光大學資源不足,今後在台灣沒有競爭力了。」不會的,南華也好、佛光也好,都是一樣的。甚至美國的西來大學、澳洲的南天大學、菲律賓的光明大學,也都是我們的學校,我們一樣關心。
  我沒有受過教育,但是知道教育可以救國,教育可以改變社會,尤其教育可以改變自己,教育可以養成聖賢的性格,在佛教講就是「菩薩的性格」,救苦救難、救世救人。教育團體是一個陶鑄聖賢的地方,是神聖的;不光是寺廟大雄寶殿才神聖,學校也是讓人嚮往的聖賢地。
  我覺得林校長他有好的性格,他能為學校盡心、辛勞、奮鬥,挖空心思就是想讓南華向上。甚至他也告訴我,各位教授老師現在也都很努力,與過去有一段時期進步緩慢不一樣了。南華建校二十多年,是一個人即將大學畢業的階段,是應該更上一層樓了。所以,今天林校長讓我有機會和各位見面講話,我感到很歡喜。
  當然我還有好多性格,例如我自覺一生有「不要」的性格。各位老師!說來你們不相信,至今我都沒有一個抽屜,沒有一個辦公桌,沒有一把鎖匙,甚至沒有私人的生活,每次出門都是一大堆人跟隨,所以我也感覺到我有「我在眾中」的性格,我能在佛教裡活到九十歲,如果沒有「我在眾中」的性格,可能早就在佛教裡流失了。所以,我希望大家在南華的大眾之中,也要表現南華人的性格。
  現在校長、幾位副校長和各位老師們,都能體諒學校辦學的艱苦,大家都很努力。我想,各位老師們也都了解到我們對你們的希望、對你們的祝福了。在此,我要對你們表示祝福,感謝你們聽我講話,我無以感恩你們、報答你們,只有祝福你們平安吉祥。
(南華大學董事會黃素娟提供文字/佛光山法堂書記室彙整)